十一、尴尬的生日(上)
我的一位留着胡须戴着鸭舌帽喜欢唱张宇的歌并在抽烟时常常有感而发的朋友对我说：康，你除了会写一点花里胡哨的狗屁文章以外你算个什么东西，你不服管教不务正业自以为是不知天高地厚不懂人情冷暖。他说这话时语调轻松神情自然而且目光也并未指向我，我却因此而伤心而兴奋，头脑中因此而充满了疑问。
我顾影自怜把头发弄乱在衣服上剪出小口子喝一些不同牌子的低档果汁，我把自己装扮成无人救援的问题宝宝，在任意一层台阶上坐下寂寞地抱怨沉重地思索最后无声无息地睡着，然后依旧做我的梦。我似乎有很多很多的梦，这些梦内容广泛，而且一个比一个奇特，比如说烤红薯、骑自行车的小朋友、尼罗河等等，我常常花很久时间来琢磨它们的含义，当然都没有结果。
有时候吃过晚饭，天还没有全黑，风便会偷偷地吹进来，我认真地坐在书桌前吸着笔头找些幽默精美的字眼来填充我的小说，室友们一个轮着一个拍拍我的头说可爱的康我去晚自习了你好好写将来出名了要记着兄弟们，我一个轮一个做鬼脸直到只剩下我一个人。除了写作我还会自己分析自己的写作，有时候我会对我的小说彻头彻尾地不满意然后把它撕成漫天雪花飘，不出十分钟又会心疼地流着泪满地寻找指甲大的碎片拼起来后悔刚才太不应该，有时候我也会对我的小说中瞬息万变的词汇组合无拘无束的语句构造暗自叫绝捧在手里像捧着一只刚刚出生的可爱的小肉食动物--比如说那种漂亮的小白狮--甚至会打个电话给熟或不熟的朋友不厌其烦地朗读，他们也居然愿意不厌其烦地听，最后我会吹牛向每个人许诺等到小说出版后每人会送上一本，还附带我的亲笔签名和亲笔绘制的小猪拿胜利旗帜的卡通图案，挂了电话后我咿咿呀呀地蹦到书桌前端起蓝色塑料杯喝一小口水看着窗外黄昏来了黄昏来了我哈哈大笑。
这时拉酷酷可能会走进来，他在这段时间更关心我的小说，总是过来询问小说怎么样怎么样了，那时他洗了澡或者没洗，头发透湿凌乱得没型，并穿普通的白背心故意磨旧的LEE牌牛仔裤还穿一双黑色的大拖鞋像是用双手捂住眼睛怕见阳光的浮士德。我说我现在没时间陪你我要写作，你有吃的吗？他坐下来拿出一瓶宾佳乐酸奶给我然后躺在我床上用心或假装用心地看一本女性杂志。我自言自语我不等酸奶喝完就不喝了然后斜坐在窗台边慢慢挤完，看着它沿着墙壁从六楼流淌到一楼我觉得自己飞了起来变成一朵忧伤的云。
"康，你快乐吗？"
"我快乐得不得了，我还发现一家湘菜馆的卤牛肉和煎蛋特别好吃生活是如此美好，哈，我都想唱歌来庆祝了！"
"你不能更伟大一点吗，你可以多考虑多考虑你的写作啊它可以让你麻醉或清醒不然你会变得俗气，知道吗认真写作的康忧郁的康沉着的康是最最棒的康！"
"可如果有一天写作成了我日常生活的主体而并非一个奋斗目标那我会崩溃的，我希望自己活得更像一个完美的人，比如说，有自己的友谊有自己的爱情，心情不错时能一个人找点吃的，还会看点报纸关心国家大事什么的，拉酷酷你说对吗？"
"可你的小说退步了，内容松散语言乱伦情节就像你现在的行为没有连贯性。"
"亲爱的拉酷酷你错了，"我跳上桌子手里端起口杯继续说，"我们的生活就是这样像花那
么随便，心情适当条件允许就会开放，就像你永远不知道瓶子什么时候会碎，我写小说给人看是想让人了解我的生活，可我的生活分明就是这么一盘散沙我的性格就是这么乖张，不喜欢我的小说的人可以批评我，但不可以管我因为我永远炽热永远不可一世。"
"哦，康，努力吧，我想早点看到你的小说，我喜欢你埋头思考忘我写作的样子，那让我想起几首不入流但很甜美的新诗，你的任性是因为你的年幼无知，总有一天你会变成一个真正的作家点着烟投入地写作。"
在我的写作过程中亲爱的拉酷酷总能给我若有若无的帮助，他有种不可否认的洞察力和耐心，会突然出现后在我的不知不觉中又离开，就像我小说当中某个人物究竟存在于现实生活还是存在于幻想中有时还真是需要我摇摇头冷静地揣测，我们是不可分割的两个人我们彼此都感到对方的不真实，我们都有这样或那样的举止让对方不明白，但谁也不愿意去多想，比如说我的焦躁他的傲慢我的颤抖他的冷淡，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对我写作时的投入程度很关心，仿佛那对他也有着意义。于是我不去想。我是漂亮的男孩我对未来厌恶对没有人走的夜间马路怀有深厚的感情，还有我喜欢的泡泡，她让我的心房开了花而且是最美最美的香槟色玫瑰花，她支持我的写作不在不该打扰我的时间打扰我，她就像一只象征和平的鸽子在现实与虚伪之间进进出出，不管拉酷酷怎么认为，反正，泡泡已经进入了我的灵魂，我依靠她的存在而进行写作。
有时候我写啊写，写到我和泡泡吃完饭去酒吧，收笔后就真的以为我已经吃过饭，甚至能够描绘出那间莫须有的酒吧的样子，肚子似乎还饱饱的。在不固定的时候我们一如既往地坐在糕点房吃菠萝面包喝鲜奶在七宝面府或回民拉面馆吃面同样是我刚吃完她迅速换碗然后我再吃一碗，有时会在这些地方碰见胡同和阿布，我们说你们好，他们说你们好，然后各自走开，仿佛我们并不算很熟。然后我会奋不顾身地写，不管写得好还是些逊的我都在努力。我对泡泡飘飘渺渺的感觉在我的小说里茁壮成长，我在我的小说里享受没有阻力没有不安的爱情。
星期六早上清脆而闪光，阳光像黄色的木条一根根数得清。空气里却弥漫一股低调的气味，这种气味包括旧衣服的霉味、没喝完的咖啡的酸味、各种海报的油墨味等等，静静的像一部记录片的开始，那种还没有起航的港口，或是缓慢行驶的火车头。寝室桌子上被阿布收拾得比任何一天都要干净，可大家都在呼呼大睡，梦见打牌赢钱梦见王子和公主结婚梦见和思念的人接吻。
胡同和阿布在一边忙着，今天是胡同十九岁的生日他们在为我们准备早餐：一个巨大的马里奥生日蛋糕是朱古力味的，一堆水淋淋的蛇果和杨桃，几盒均瑶牌牛奶。我心安理得地赖在床上看着他和阿布在温馨地忙碌心里也很高兴，我抱着松软的枕头眼睛一眨一眨嘴里有种涩涩伤感的味道，早上不起床的这段时间是最幸福最令人满足的，这是我和胡同最明显的不一样的生活习惯。我每天会花不少时间来赖床，明明已经醒来还要翻翻看了很多遍的杂志回忆耳熟能详的事情自言自语一些莫名其妙的话，而胡同睁开眼睛就会开始一天的生活，尽管这一天的生活并不会因为他的早起就变得流光溢彩。
我这种习惯是很早以前养成的，我从小便是一个充满梦想的孩子，所有的颜色和各种形状在我眼里都是有故事的，我会因此而害怕或欣喜异常，并且能够不经思考就把这些绘声绘色地讲给别人听，我把这看做是我的天赋，很少有人能在自己心里酝酿各种情节的爆炸，拉酷酷总结说写小说的人多多少少都有点妄想型的神经分裂。阿布知趣地回避，我们鱼跃而起马上听到了漱口杯相撞水房的水哗啦啦的早间奏鸣曲，像农民的丰收时节。
胡同老实说各位不好意思没有买酒也没有打算请大家吃饭，因为这样显得更加文明更加高尚一些，他老实说这是没办法的事情，有家室的好男人当然不太一样了。
"胡同，很抱歉你又老我一岁了。"我赤脚站在桌子上说。我头发乱蓬蓬牛仔裤卷了起来绿色的TOMMY牌T恤皱巴巴地挂在身上。胡同不搭理我，细心地用叉帮阿布刮去蛋糕上的奶油和巧克力，因为阿布声称自己要减肥否则会胖得难看死了其实她已经瘦得不行，我在桌子上踩来踩去大声感叹年华易老韶华渐逝只差三个月我要满十八岁了不行我得下定决心每天要做至少三件以上有意义的事，例如做英文单词卡片、给拉酷酷那株不太精神的凤仙花浇水施肥、临睡前背一首不知其意的古诗，要不也得谈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不然下学期初也就是今年九月我的成人宣誓派对可没有女主角切蛋糕开啤酒瓶这多少有点伤我自尊，而室友们已倾巢出动寻找恋爱对象仿佛爱情已成为一起事故引起大街小巷的居民纷纷出门围观。
十一、尴尬的生日(下)
其实我很支持在校大学生谈恋爱，像胡同和阿布这样，比起从事某些不可告人的职业，或是整天无所事事，想谈又无处可谈，那他们出双入对的生活应该还算完美的。当然最好保持一定的纯洁性，学校有过同居被发现后双双开除学籍的先例，也有共同努力齐头并进的先例，只不过，这两种情况都很少，而后者更难做到，那需要有固执的态度和近乎于性冷淡的需求，对我而言那具有自虐般的残酷。尽管如此，我还是反对阿肯的野生动物生活状态，他放着好好的法律系不读，天天和艺术学校的小骚包鬼混，迟早有一天，就算他家的经济条件好得再火树银花，都会被他败光的。
我很高兴，因为我，泡泡和胡同自愿地凑在糕点房吃午饭，而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这样一起了，更何况今天是胡同的生日他丢下阿布不管把快乐和不快乐拿来与我们一起分享实属难得。一点整我们已经坐好，在糕点房打工的小衡阳已经熟识我们，他害羞地问我们要什么，胡同一连串报了不少名字如三明治、煮鸡蛋、啤酒等等，胡同说话的语气已经成熟了很多，只是带了一点点不伦不类，也许是谈恋爱给他带来的责任感等等，我也不怎么清楚。小衡阳记录的时候很认真好像是个小学生在写作业。糕点房有洁白的墙壁明亮的日光灯还有红格子桌布，简单而温馨，空气里有烤面包的麦香味，坐在临窗的桌旁可看见木兰路上流动的人群和各种服务生请家教转卖二手单车三手呼机四手复习资料的海报。
胡同戴着REEBOK的护额穿宽大的白T恤和灰色休闲裤与泡泡的白色带帽T恤灰色七分裤十分般配，我们不怎么说话都望着别处默默地出汗。我说："你们难道都死掉了吗快点说话啊，我们应该首先庆祝胡同生日快乐。"于是泡泡倒了三杯啤酒说祝胡同生日快乐，我们一饮而尽。
"胡同，我很久没和你说好多好多话了你每天和阿布披星戴月地谈恋爱把我们都置之脑后真不够朋友。"我饱含感情地说。
"胡同你已经十九岁了有很多事情你应该知道怎么去做，不要像个小孩子总是跟自己赌气好吗？"泡泡说话时不看胡同她叫小衡阳再拿两瓶啤酒过来，她今天扎马尾辫耳边没有头发可挂只好用双手托腮然后定定地注视着笑着的胡同。
我给胡同送了一个中等身材的西瓜并在上面刻满奇怪的符号悲伤的笑脸模糊不清的汉字另外还给它戴上了一个精致的婴儿帽，拉酷酷因为要参加一个无聊的私人活动所以托我带给他一盒匹萨，还要我代他对胡同说年年有今日岁岁都糟糕。
胡同仔细地研究它们以打发三个好朋友聚餐时都不讲话的尴尬，糕点房只剩我们三人，小衡阳坐在门口打瞌睡老板回来会骂他的。
"胡同要好好地爱阿布，不许玩世不恭。"泡泡有些醉意却故作清醒的样子。
"我会的，那是当然啊，我是个做事有根据有原则的人我会倾注百分之百的热情对待我的爱，是的，请你放心。"胡同的语气并不完美。
我轻轻说："胡同，别这样"。
"可是泡泡，我确实是爱过你的可你从未进去我的生活那么快就被阿布替代我为这感到可悲但你要用心生活让我偶尔看见你快乐的样子我会比你更开心，我希望我能够好好对待亲爱的康，他很容易上当受骗，他只有17岁，是一个多么善良的孩子，他依赖任何可以散发光彩的事物"。胡同夺过泡泡手里的杯子喝完她剩下的半杯，我自顾自吃卤粉我不愿听的我听不懂的话我要一个人勇敢地度过。
"胡同，有时候爱上一个人很突然很困难，我不会去爱。去接受爱，我们其实都是孩子，我是个失败的女孩，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想什么，很多事情在刚刚开始的时候，我就没有试图去知道我要的是什么。"泡泡的眼里泛起了湿湿的水雾。那一刻我想拥抱她然后哭泣，同时我也确信我对她的爱情只能像一层薄薄的自来水，流过地面流过指尖流过她睡着时呼出的气体，最后渗入我那迷离混乱的小说再波涛汹涌。我对感情的失控对全部形而上的东西的依赖对具体与现实的恐惧在我儒弱无能的本质里大声呼救，我让酒精在我这里畅通无阻因为在酒精与写作之间我能得到我想要的一切，可是亲爱的朋友你看电风扇吹起窗帘，窗外的阳光那么刺眼。
明明是白色而不可停留的世界可是这究竟怎么了难道我已向生活妥协。我说："泡泡，我想我是爱你的。"
"亲爱的，你说得太即兴我无法回答，我如果承认我就会痛苦我们认识这么久别逼我回答这个复杂的难题，爱情是个不可以拿来当谈资的东西，谈到了也只可能是一团雾水。"泡泡说话的样子安静得让人心碎。
我举了一个例子，每个人心里都有一幢崭新的公寓，每个人手里都有开门的钥匙都在等待有人来住。可是来去匆匆的顾客要不是已预订了宾馆的钟点房，就是不愿住公寓而搬出去寻找自己的香格里拉，要么就嫌房租太贵，是的当好一名合格的房东是多么艰难你既不能让公寓闲置又不能把它当作免费旅馆首先你就得作好自负营亏的打算。
"康还是小孩子，康要学会自己照顾自己。"胡同斜倚着墙壁，用看下一代的眼神看我。
"不，康有自己的思想可是却没有自己完美的爱情，因为七月是更大的房东她有自己的公寓对吗？"泡泡说。
"是的，我是水里的鱼可她是飞鸟，我在自己的泥塘里游泳而她可以自由地飞翔累了就停在岸边饮水。"我喝完最后一口啤酒，我静静地等待他们说话，这时我心里极度恐慌因为我发现我仿佛并不存在我是透明的他们都在笑我。我是个虚拟病人我需要治疗，我要一份爱情而且是很爱很爱的那种，要像石头般可爱像玻璃瓶子般清纯的爱情，否则我会厌恶每一种生活方式除了在小说里安详地睡着。
隔壁的简·安芙列娜告诉我
你坐古马车跑了
离开的时候带有微笑
一路风尘仆仆
是去参加一个舞会
那把看不清的夜来香
在舞会中悄悄绽放
再没有什么可诉说
也没有什么需要重新建筑
自从我们涉足生命的水带
我的手就开始长满绿叶
路边有人走过--是个十七世纪的艳装妇人
我分明看见
被月光扶起的情谊
已经厚积铜绿
像是很旧很旧的雪不肯融化
教堂祷告的钟声响了
我听修女说：
"那与他擦肩而过的
不是黑与白
而是黎明前的曙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