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稻草上的火鸡(上)
中午和拉酷酷去西城超市买东西，我喜欢在心情不好也不差时去购买一堆有用或都没有的东西，比方说面巾纸、奶粉、方便面、灰格子内裤、有拉链的透明文件袋等等。我们到了二楼时篮子里的东西已经满了，接着我看见穿着白色套装的七月挽着一个男人慢慢走，那个男人衬衣领带皮鞋打理得整洁到位像一名十足的办公室主任。我扯扯拉酷酷一闪，等他们下了楼，他问怎么了，我吐吐舌头做了个没事的表情。
那感觉怪怪的，就像小时候看见商店里的变形金钢，小兜里只有几毛钱买不起，看见别人买走了又心疼。爱情这东西在现代大学生眼中应该跟穿衣服没什么区别，基本上都保持双向选择的原则，你得找到适合你的身材气质的衣服才穿得出效果。但选衣服的经验和个人品味都需要你肯花时间和money泡在衣店里，试穿得多了自然有对得上号的，可惜的是市面上衣服品牌太多款式颜色太多，况且你除了穿出门的职业装还得备齐便装和睡衣之类。亲爱的七月已做了几次不成功不满意的打扮，今天又换了套杰西的套装，倒是我这个以姐弟名义作掩护的小朋友，作为一枚祖母绿的胸针一直都没过时所以无论她穿哪套衣服这枚胸针都不会换下。
据说，在此之前七月正儿八经谈的恋爱起码有三次。第一次还是在她读高二梳着娃娃头穿有蝴蝶结和小口袋长裙子和黄色凉鞋的时候，那时的男友长得让人不敢正视，脸上的五官像战乱时的沙位热窝东倒西歪，头发梳成光溜溜的三七开牙齿比脸还黄还有口臭，除此之外，他喜欢在七月面前夸夸其谈自己的才学和高品味时刻暗示他对七月的爱是多么不可多得，其实他自己总是穿一件印有真心英雄字样的闪光T恤和宽大又硬邦邦的的牛仔裤，他给七月造成的伤害是巨大的，七月甩了他后患了严重的男友恐惧症，在两年内不敢交男友只敢在我这个未成年人身上猜测并鼓励自己相信爱情重新培养对异性的兴趣；第二次是在外企工作了十多年的北方人，是七月大一打工挣钱时认识的，两个迅速堕入爱河爱得死去活来，可是在他们拉勾上吊把酒问青天并私定终身的下一个月，他回了北方娶妻生子还写信来暗示七月做他的地下情人，七月看天三秒马上忧伤落泪；第三次是和湖大经济系的一个学生，长沙的，是个油嘴滑舌的不良青年，这次的告吹很简单，他德高望重的母亲见了七月便下指示：头发得染回来，烟也得戒掉，裙子怎么这么短，你看你看脚趾上涂什么指甲油嘛。
我想七月对我的迷恋一定开始于那个时候，她幻想着自己能控制全局的爱情出现。回去的路上我垂着头总想在路旁停着的轿车上划一笔，总想大喊一声，总想钻进被窝做一个飞往北京和纽约的好梦。拉酷酷看出了点什么便猛跟我讲笑话：公碗和母碗本来关系很好夫妻生活很和谐，有一天公碗被主人拿去吃饭，回到碗柜后大发雷霆，它指着母碗旁新添的酒杯问这是你和谁的孽种。说完后自己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我象征性地笑了两声，这种局面是很尴尬的，有如一群朋友背好零食水壶踩单车出去玩，其中一个说我知道在哪里哪里有条绿波荡漾的河周围还有熙熙攘攘的农舍和安居乐业的鸡鸭鹅，农舍后面有茂林修竹一眼望不到头，于是大伙集体起哄说去吧那还犹豫什么，结果踩了许久的车到达终点后才发现那只是一个臭水塘，农舍早已废弃，竹子没有野生杂草倒满目皆是，提议来这里玩的人不好意思，跟着瞎嚷嚷的人也只能耸耸肩皱皱眉头说没关系我觉得挺好玩的，蛮有大自然的风情万种。其实有时生活中就是这样，青春的决定总是太草率了。每个人心里都有构造美好未来的小算盘可珠算当然比不得586总是会有错误的。
拉酷酷只好挖空心思再编了一个笑话，他说有个尼姑身体不适，便去医院看病，医生说恭喜大师您有喜了，尼姑大怒，猛拍桌子说道，这年头连黄瓜都靠不住了。我象征性地笑笑。我当然不能抱怨拉酷酷好心的玩笑，他很担心我的情绪激怒了我写作的心情。其实如果我没有其他问题并调整好了心理状态，拉酷酷的玩笑还是能轻而易举地取悦我尽管那些玩笑比较无厘头并或多或少带有一些色情成分。快到五舍才想起我们的午饭还没解决，于是就地解决，转身走进校道旁一家生意萧条的回民拉面馆。五分钟后我们就明白这家拉面馆的生意为什么比我们中文六班学高等数学的热情还要暗淡，因为做拉面的小师傅像跳华尔兹似的扯着面筋甩来甩去，丝毫没有下锅的意思，那架式仿佛要继日本茶道后创立一个中国拉面道--重在艺术表演而不在吃。我拆开刚买的果脯，与拉酷酷边吃边聊起来。
"拉酷酷，亲爱的拉酷酷，七月已经完全离开我了，我觉得我和泡泡的生活有了一个新的开始。"
"可是我实在不喜欢泡泡。"
"可是，拉酷酷，亲爱的拉酷酷，我已经爱上她了。"
"爱上她了？"
"是的，我离不开她的。"
"你会后悔的。"
"等到后悔的时候再去后悔吧。"
"康，知不知道，我不愿意看到你难受。"
"知道。"
"康，知不知道，我不希望你受伤。"
"知道。"
"康，知不知道，我不允许别人欺负你，你是大家的宝贝。知道吗，你是大家的。"
"知道。"
"所以你一定要离开泡泡，会很危险的。"
"拉酷酷，你多虑了，泡泡是好女孩。"
"可是我怎么也无法明白你的意思，也许是因为我们很久没有沟通了。"
"泡泡像一只飞在半空中的孔雀，她有太多让人望而却步的色彩，她的笑容很可怕，她会伤害你，我认 为这毫无疑问。"拉酷酷的表情越来越严肃。
"我会克制我自己，我会慢慢去了解她，我的弱点在于容易相信人，我明白的。"
"康，你知道就好，我们要你好好的，你不能因为儿女私情耽误你成为伟大的文学家。"
说完，小师傅端着两份拉面过来并礼貌地问一声是你们的拉面吗，我看了看周围其实馆子里就我和拉酷酷两个人便委实有些好笑，不是我们的是谁的，看来那小师傅分明就是为自己打气创造一点今日客满应接不暇的假象。
总算没有白等那么久，面条根根丰满卤牛肉片片肥硕，我们不假思索地苦干实干起来，仿佛多说一句话面条就会少一两似的。我强迫自己喜欢这样的生活：欣欣向荣而且简单，我尽量贴近群众不搞个人化让自己消磨棱角变成圆圆的滚珠融进大学生活（这里指的是校方所倡导和推广的大学生活）。每天早上我像电视里演的那样捧着《牛津双解词典》去教室读外语，上课的时候听课或者睡觉，吃饭时拿着洗净的饭钵勺子站在六舍门口等泡泡然后在琳琅满目的大师傅面前挑选那些号称青椒炒肉西红柿炒蛋红椒牛肉醋溜土豆丝黄瓜炒鸡丁的美味佳肴，我像吃药似的塞一口到嘴里不经咀嚼就咽了下去而泡泡用勺子拌来拌去等到我吃完就仿佛已经饱餐了一顿。
九、稻草上的火鸡(下)
食堂的大众具有股特别的食堂味，可泡泡说康你没理由抱怨什么我们是住校生就得过住校的生活，我咽下一口蔫的黄瓜问这是理所当然的吗她点点头说当然啊。下午有时没课我们会去图书馆打发时间，一直以来我对文学理论都有着不深不浅的兴趣，我甚至会在百无聊赖的时候去钻研柯勒律和门罗的著作，我还装作进步文学青年状把头发剪得短短的穿白色T恤浅色的牛仔裤还有老实敦厚的鞋，这身打扮俨然已经成为健康认真单纯的代名词，只是左手的豹纹皮绳没有改变，它代表我内心即兴的想法长远的向往和与众不同的集中体现，它在我手上连绕三圈并打了死结，一副张牙舞爪的模样似乎暗藏玄机饱含哲理。
室友们时有磕磕绊绊但基本上还能和睦相处每天打水拖地一切运转正常，偷窥六舍女生是罗勇每天必修的功课，把流行歌曲当黄梅戏来唱是聂亚的爱好，我也习惯于张国斌一个人高淡阔论这件衣服侃价侃得神那支牙刷要三元不划算等等，其他几位名不见经传的常把我拉去教室搞晚自习，胡同看着我心不甘情不愿地浪费青春期的热情只摇头不说话，他说他现在在恋爱，恋爱中的男人是最可怕的，所以我不敢惹他，我怕把他逼急了会咬我几口。当我被这充满阳光的生活折腾得无法延口残喘之后会像躲避天灾似的去找拉酷酷。
他总是一个人蜷在房间里，有时候有西西坨的陪伴，有时候有丁丁在旁边读英语，他喜欢把绿色的窗帘拉上，坐在床上听CD拿铅笔作些无聊的札记懒洋洋地哼歌并时而睡着时而醒来。我每次去他那里都是这样，CD碟片漫画DOUE包装袋彩色铅笔袜子书包全杂乱无章地摊在床上，我就坐在其间和他讲话，他有时会拿出两只墨绿色花纹奇特的巴西龟给我玩，它们加起来只有一个巴掌大，拉酷酷说一只叫阿咦一只叫阿哦都是他的心肝宝贝。这说明其实我大脑的纵深处还是想逃脱这种看似安宁的理想生活状态，就像坛子里面不吵不闹的腌菜，久而久之就会发酸长出霉绿斑斓。我冥思苦想觉得自己很适合无所事事的生活状态，我不喜欢上课，想天天和拉酷酷西西坨他们一起，这样我的眼睛里会全是刺眼的光芒，我的心脏会为此不分昼夜地跳舞。和泡泡在一起的温度不冷不热但我又不想失去，我和她过着美好的正常的生活，力量与新鲜在这里成长。
但是我更欣赏拉酷酷的文章娃娃的舞姿西西坨的笑脸丁丁的神出鬼没，我喜欢那个叫"腿疼"的酒吧，在那里我不为生活困惑不被偶然事件吓倒不因常理违心地笑，自残般地对待自己瘦弱的身体比疼痛和抚摸更有快感，在一闪一闪的灯光中我喝着杂酒给陌生人讲故事，讲到巫婆和美人鱼的时候会十分忘情，我用舌头舔沾着酒和盐粒的手臂并在文静苍白的脸上露出得意阴冷的笑容。可我是个矛盾的统一体，在完美无缺的日常生活规划中我做不到设想的那样，出格的行为也仅仅表现在和泡泡在五舍广场放烟花独自坐在窗台上唱《白桦林》坐在饭盒一般的拉酷酷的床上想问题然后用铅笔朝枕头上猛扎。
泡泡和我的想法一样，她已经厌倦了这种静如止水的生活状况也厌倦了身上要么纯蓝要么纯白的衣服，她说有朝一日在特定的时间众目睽睽的场舍她会披棕色斗篷穿蛇皮质地鞋化黑人妆像一个逃难的少数民族的王宫妃子，她说亲爱的康如果你不满意现在这样我们就努力进行改变，她还列了一张清单写满出色但不被人理解的举动以及适用于诗歌但不常用的词语，我们约好当我的小说出版并给我带来一大笔财富时一起去游印度越南尼日尔这些奇怪有趣的国家，我们常坐在学校的糕点房里边吃东西边叹气说时间过得太慢学校年纪太大我们的新潮旧潮前卫后卫通通得不到承认。
而胡同和阿布互相影响互相作用，胡同立志做新好男人未来的模范丈夫因而常把理想和责任挂在嘴边也不再和别的女生眉来眼去个别时间好不容易和我们碰头吃顿饭都要说阿布怎么怎么样，而阿布开始蓄发开始穿小碎花衬衫开始在寝室描绘美好蓝图还说准备去厨校进修。我问泡泡他们怎么可以这样还是我们最进步，泡泡只知道叹气摇头说天知道世界真奇妙，世界在颠倒。而我亲爱的七月已经很少碰见了，有一天早上和泡泡在经管学院旁的商店里买水时看见她边打电话边急匆匆往教学楼赶去，我们打了招呼就各顾各的。很多事情没有发生很多事情已经平息。
如果说我们626是一家生意兴隆的茶馆那么拉酷酷的房间便是一家繁华落尽后的豪宅，风吹打着无所适从的厚窗帘布，灰色的牛皮纸被当作墙纸歪歪斜斜地糊在墙上，凌乱的书桌上悲哀地摆着用易拉罐种的生命垂危的凤仙花它作为唯一的亮点照耀着。拉酷酷把床单被套枕套又换成清一色的紫色条纹并总是散乱着这与他的整洁漂亮的电脑桌不符，靠床的墙上用黑色铅笔写着中毒、使者、rain、星星、锁孔、穿雨衣的工人、忧愁等一系列风马牛不相及却极易引诱人幻想的词语。他心情糟的次数比我还多，这时我沉默他却会喋喋不休，对他的废话我向来不热衷于打探只是他的尴尬和烦恼总是会传染给我，看见他突然睡着醒来又神经质地翻一翻手抄本我却呆呆地坐在旁边无话可说只是猜测着他是在想他未来的女友是在进行伟大诗作的构思还是故意消耗时间精力来耍一下性子。
我把他桌上的小房子形闹钟拆开又装上，顺手看了一下他的手抄本看到一首名为《飞机》的诗：
飞机
约瑟芬
折飞机
飞机飞啊飞
飞机飞上天
天上有什么
天上有撒落一地的小星星
约瑟芬
折飞机
飞机飞啊飞
飞机飞上天
天上有什么
天上有哭鼻子的小月亮
约瑟芬
睡着啦
这是你写的吗？我伏在桌上脸却偏向抱腿坐在床上的拉酷酷，我觉得这是一首忧伤却十分精致的好诗。拉酷酷摇摇头说不是我写的是娃娃写的怎么样够水准吧。我耸耸肩做了个不置可否的样子，但是心里在惊叹原来娃娃能写一手好诗，真是看不出来。他打了个呵欠抱着枕头又像要睡，我说拉酷酷你不可以成天扮忧郁你应该像我一样积极地生活，每天躲在暗无天日的房间不接触太阳不呼吸顶新鲜的空气不和林林总总的人们叽叽喳喳会生抑郁症肺黑死病支气管炎虫牙，和你在一起天空很好可是你总是板着脸不开心你要知道你父母健在衣食无忧还有美丽梦想可想。说着说着我看见他的头垂着似乎已经睡着了，CD机还在工作床上有一小堆铅笔屑白色拖鞋放反了那一罐凤仙花死命撑着竟显出一丝蓬蓬勃勃，我想起泡泡说的如果把凤仙花瓣捏碎成汁液抹在指甲上就不会褪色会很好看很好看，说的时候还用手在空中比划，我的心开始冷静然后温馨起来。我想有时候是不是好朋友和女朋友真的是无法融合的，如果真是那样，我该怎么办啊!
我无事可做，拿来他的手抄本默写出花儿乐队创作的《稻草上的火鸡》的歌词送给他，这是一篇我十分推崇和喜爱的歌词：
稻草上的火鸡
有一只火鸡
扇动着翅膀
就站在隔壁的稻草上
它的眼神里有些迷惘
因为它可能随时会受伤
我很羡慕它
因为它没有思想
也不用争抢
它很害怕我
因为我喜怒无常
可能随时会开枪
讨厌的东西在疯狂地生长
得到的东西却没有营养
我们就站在那稻草的中央
并不在乎彼此的模样
稻草上的火鸡 那么的美丽
不用出人头地
也不用欺骗自己
稻草上的火鸡 那么的神气
从来不会生气
也不装委屈
再看看你自己
拉酷酷说这篇歌词写得很逊，他喜欢后现代，知道吗，后现代？我又摇摇头。他叹气。我说你最近不对，你怎么了。他说他喜欢娃娃，但是娃娃喜欢丁丁，丁丁说娃娃是好女孩不想伤害她，但是拉酷酷也是好朋友更不想伤害他。可是娃娃是多么喜欢丁丁啊，她甚至说愿意为了丁丁不去德国。丁丁最近很苦恼啊。我说你们怎么都这样啦，原来青春也是可以烦恼的。我很同情丁丁所处的位置，人太复杂就是不好，我在他们中间无能为力，我看看在跳健美操的西西坨，她小心地拍拍嘴巴，表示不参与讨论，然后她继续跳，就像一幅与世无争的背景画面。我把一个装饰用的棒球朝墙上扔去，打中了海报上漂亮女生徐若宣的脸，弹回来打中了我的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