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七月的困惑(上)
周五晚上惨不忍睹。我们班在永和饭馆定了四大桌为庆祝这大半期来人民群众平安无事没谁闯祸,每天的卫生评分都得优。每桌都是家常菜美味可口,更重要的是班长支书抬进几箱啤酒并宣称不醉不归。班上农村来的同学酒量很大,室友们心疼我年幼无知不胜酒力不忍心灌我,我自己却一肚子牢骚还伴随着一种想哭的冲动,因此鼓起勇气一瓶接着一瓶往肚子里倒,直到喝得浑身发烫像被厚毯子包裹起来一样燥热。值得庆幸的是我喝醉了不吵不闹,比没醉时更加安静,但因此我以为自己没醉。我边看着满桌狼藉满屋的人划拳边用手叠啤酒瓶盖,还看见胡同和阿布斗酒,猜拳后胡同输了就喝一杯赢了也陪阿布喝一杯,我没精打采地骂了句他妈的这叫什么斗酒,然后像掉进一个无底的陷阱。这才证明我真的醉了。早上九点才醒来,发现我和衣睡在自己的床上,身体酥软我起不来,只好算了算了躺在床上思索着原子弹、战争、洪水、抒情散文等一些可想可不想的问题。
窗帘歪歪斜斜的拉上了,门锁着,各种文集、汽车杂志、衣服、晾衣架、茶缸、书包堆在桌子上,像地震后等待被收拾的残局。困倦了的阳光从窗帘缝里钻进来钉在相应的地点,空气中飘荡着隔夜发馊的酒味,让人心里很不好受。我挣扎着起来,把被单床单全洗了,累得一身大汗。外面艳阳高照,室友们长眠不醒,我像电影片尾名落孙山失去家产和美女的落魄书生拖着桶子带好换洗的衣裤去冲冷水澡。我胸口像堵着正在燃烧的木炭,我突然觉得青春的痛苦是不可避免的,这种焦躁来源于生理的发育和思想的沸腾。当然冲冷水澡也没用,我习惯用夏士莲洗发水,轻轻地乏力地揉着头,洁白的泡沫大小不均地顺着颈部、肩膀、下腹、胯部、小腿、脚跟淌下来,头顶上的莲蓬头正愉快地喷着水,而我实在想干脆坐在铺着马赛克的地上大哭一场。我用极慢的速度爱抚着自己的身体,这是唯一得到安慰的方法,这还与婴儿一样光滑柔软的皮肤像是刚从水中捞起来的藕块,然后打肥皂,边打肥皂边放纵自己哭出声可是没有眼泪,力士香皂的香味在水房里扩散。
耳畔水点打在身上的声音微弱而充满生命力,像一首旋律动人的抒情歌曲。
我把水开到最大,冲得我睁不开眼睛,我咬着嘴唇疼痛的感觉像电流一样传遍全身。我用头沿着肚脐朝下摸,轻轻捏着黑森森毛丛中那可爱的小玩意,冷水的冰镇下它缩得很小,我扯了它几下没什么反应可还是有种暗暗的快感,很早以前我就知道以后的一天它会让我飞让我感受人世间最基本最让人迷惑的心跳,可它也是我洁净身躯上最肮脏最易激动却能够独立思考的部分,我把它对准飞流直下的水柱,打了肥皂擦了又擦冲了又冲,肉体的清凉和芬芳让我的灵魂变得很美很纯粹。可上述一切均不能改变我烦恼的本质,我擦干身体穿上一条天蓝色的内裤蹑手蹑脚跳回了寝室。电话也懒洋洋静悄悄地响了。
"喂,你好,我是康。"我把门关上,蹲着并把电话抱在怀中,声音像裂缝的贝壳柔弱无力,电话是七月打来的。
"唐果说你喝醉了,是吗?"
"是的。"
"你怎么可以喝酒?"
"为什么不可以,我快十八岁了。"
"你是不是有心事?"
"拜托,不要这么暧昧地关心我,我会受不了的。"
"康,你可以发脾气可以骂人可以不去上课在街上边走边思考,但你不能折腾自己的身体,你要学会照顾自己,别让我们为你担心。"
"七月你听好,是的我只有17岁可是我很烦,是的是的我烦,你别管我,我不是烦某一个人某一件事情更不是无病呻吟抱怨现在的生活状态和食堂那堆长得比猪食还丑的饭菜,可我就是烦,你不要对我说教不要对我那么好我就是这么不争气,我没去想这几天谁招我了惹我了,没有,我保证,我知道我是谁,我清楚自己的行为,为什么你活得那么有滋有味然后还要用眼角的余光看着我,我爱我的大学可我做不到我设想的那样,我不是个懦弱的人可我很想哭,我发现自己回到三岁以前了那时候我遇见老鼠了零食被大孩子抢了膝盖擦出血了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就只知道哭,现在也是,我不是缺衣少食不是家境贫寒可我烦啊烦得想哭,我的思维会因此而短路我不要总是这样再这样我会死的,相信我说的话,求你了。"
"康,别这样。"
"求求你,别烦我。"
"我在五舍广场等你,你下来。"
电话挂断了。
我套上一件深蓝色T恤和一条白色绑带裤,穿上那双有花纹的便鞋,背上那个我最喜欢的没有牌子的布书包,这里面装有记事本、艾捷平方的钱包、青岛啤酒的空易拉罐、林白的小说、没吃完的徐福记、小鸡芝芝的漱口杯,这堆没有丝毫价值的杂物的有机组合让我心痛让我另类让我能为自己的喜怒无常和感性作出最准确最让人信服的解释。所谓的五舍广场就是在我住的五舍对面的一个小型的升旗广场,这里有草地有厚实的青砖地有石狮子有好空气。七月的模样让我眼前一亮,随风扬起的栗色碎发,深黑色套装的牌子是only的,一双橙色厚牛筋底大头鞋,还有庄重又轻松的白色皮手袋,显得完美得体,整个人就
像是从电视中跳出来的广告明星在宣传某种洗发水和润肤露。我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慢慢走过去,她眼中母性的温柔让我的肾脏止不住地膨胀。我们静静坐在学校附近一家招牌并不显眼挤着很多学生社会青年关系很好的情侣没钱的独身女人的餐厅,这里的东西价廉物美并且色彩搭配比较卡通,环境热闹得像一个开着无数鸡冠花的小公园。我们一人吃一份鸡腿套餐还有一大杯加冰块的可乐,我饿了就拼命吃她不饿就做做吃的样子并看着我吃。
"康,你说我是不是很讨厌,我只是为你好,真的真的真的,我什么都可以不要,看着你健康快乐,我无比开心。"
"对不起,最近脾气不好。"
"没这么简单的,康,告诉我,好吗?"
"我就这样,真的真的真的真的。"
"康你很可爱也很固执,就像一个自以为是不要人照顾的小孩子,出了什么事告诉七月好吗七月会帮你,不要对我说别管我那样七月会很伤心。"
七、七月的困惑(下)
"请听我说,我要申明的是我没有碰到什么麻烦事,我的心里很烦就只是烦我看天空不顺 眼看墙壁不顺眼现在连我手上这双卫生筷我一样看不顺眼,这没有什么好解释的,我不是一个应该表扬的好孩子我的毛病很多,抱歉,在电话里那么凶。我的腮帮子鼓鼓的,嘴边还沾了饭粒。"
"我不怪你,不怪你的,我是不是好罗嗦。"
"有时候我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
"可你必须承认你并不知道,你只有17岁,不要以为你在写什么小说就以为自己善于很好的生存,你只是在一心一意编故事,是的,编故事,做一种设想,对于变幻莫测的生活你的动机太单纯,生活中的事不像写小说那么收放自如就像你根本无法控制在路上摔跤在车上失窃吃饭时被骨头卡住喉咙,我绝对相信你的写作能力可我怀疑你的生存能力。你没有理性的思考和稳健的作风,但这样下去你是做不了大事的。"
"当且仅当是吧。"我喝完最后一口可乐,七月总是能在无形中剥夺我所有的自负和闪光点然后低声下气地接受她的一番数落和教化,我只能本分地坐下看着她美丽的面孔和姣人的身材在间断的时候插一两句话表明自己的看法。当我找到泡泡的时候已是平安的黄昏。木兰路上很整洁,有人在打开水有人端着饭盆对对招聘广告若有所思还有人洗了澡然后带着书去自习,天空中时不时有几只鸟在游玩似乎也在嘲笑我的日子过得混沌。胡同回家去了,我坐在食堂的某个不起眼的位子吃蛋炒饭。泡泡在我对面喝粥,她笑啊笑。"泡泡,有些事我想不明白我想不明白,七月对我的感情让我恐慌,她上网泡吧,抽到第五支烟后喝一口水,我不习惯这种生活,我和她其实是两个隔得很远的人,虽然我总是心情不好可我知道自己该怎么做,我不是一个发小孩子脾气的人我有自己的思想。"我认真地说,认真得有点恶狠狠的样子。
"亲爱的康不要这么说不论怎样我们都希望看见你高兴,是的,如果每天都能笑啊笑的什么烦恼都没有了康,我会很开心,真的。""谢谢。""你不高兴时眉毛之间紧缩着像一首奇怪的诗。"泡泡一字一顿地讲,头发散发出皂角的木质香味,纤瘦的身材像河水边摇摇摆摆的草本植物,胸前花苞似的隆起似乎随时都会迸发出亢奋的火花。我把眼睛望向优雅的天花板忠实的墙壁开了又关的门窗笑嘻嘻的食堂师傅以免对她的爱一不小心就露出什么蛛丝马迹。在我的情感历程中如果说沈甜是一个错误七月是一个理想周小馒是造物弄人的玩笑,那么泡泡就是我生命中真实存在的人,她的普通她的爱心她与我的丝丝入扣总能一次又一次激活我写作的灵感,一次又一次让我的双眼倍感疼痛。然而我只能让这份感情保持一定的湿度不能让它降雨,因为不但我最好的朋友胡同还热烈地爱着她--三人世界的微妙与甜蜜是别人体会不到的--而且我是一个不善于把握爱情的人,以前那几次失败的恋爱已经让我不敢直面爱情,而且拉酷酷的话让我为之惧怕,他说会出事的会出事的。
而我也没想过非得谈恋爱不可,我是个满足于现状的人,每天都有不同的好与不好的事发生,大起大落的情节只存在于我的写作当中,生活中我希望尽可能地安稳些,况且我是个笨嘴拙舌的男生,不懂得察言观色,尽管青春期的骚动有时会演绎成现在的这种心情不好,可是当我再一次投入到小说的撰写之中后我的一切又那么五颜六色。
"今晚要好好的,明天早上的太阳又会像金黄的食用油般烫人,热能与光明能让你保持清醒的头脑,康应该是一个可爱的宝贝。"泡泡微笑着说。她踮起脚用手勾住人的脖子轻轻抱了一下,那种变相的妩媚和伤心的迷人牵住了我敏感男孩的心,我的爱情懂得哭泣也懂得适可而止,在六舍门口过往的人群中我捧住她的脸高兴地笑,我说放心吧我只是心情不好过了今天就没事了。我坐在桌子上面看躺在上铺床上和自己下象棋的胡同,其他室友在一起讨论关于小乔和一个大三男生一起在英语角促膝谈心的故事。
"为什么我们越来越无聊?"胡同没好气地说,眼睛散漫地看着绕灯光打转的绿色小虫子。"你已经失踪好几天了,那个阿布怎么样了?"我有一搭没一搭闲扯,手里在玩弄老同学寄来的拼图,一共有五十多块,拼好了就出现一幅少年梦工厂的图画。他不理不睬我,还做了个十分洋气的耸耸肩的动作就跳了下来把收音机开得老大,是花儿的轻摇滚。花儿是一个可爱的组合,不过现在越来越不可爱了,我第一次看他们演出的时候,主唱手张伟曾经腼腆地抓头,但是现在跟别的跑场歌手已经没有区别,并且还努力做出天真可爱的表情,看着难受。早上起来的时候,人都走光了,我觉得很无聊,丁丁来我寝室约我去见一个朋友,他说我就知道你在这里,今天大家一起去吃烧烤。我不知道是见谁,有些好奇,后来到了拉酷酷那里,看见大家都在。西西坨说,来来来,亲爱的康,介绍娃娃给你认识。娃娃原来是西西坨的高中同学,她从深圳来,在平和堂12楼学德语,半年以后就去德国了,娃娃是一个特别的女生,实在谈不上漂亮,她的额头很宽,结大辫子,穿花花绿绿的男式T恤,还穿了双像极了坦克的皮鞋,她说话的声音很沙哑,而且带很浓的广东腔,所以和她说话我不怎么习惯。拉酷酷说娃娃是我们的新朋友,在长沙没有依靠,所以大家要对她好,他说这话时对丁丁很神秘地笑,丁丁很神秘地对西西坨笑。娃娃摸了摸我的脸,她说我们会玩得很好的,然后递给我一根香蕉。我说那当然,然后吃香蕉。
后来我们一起去吃武汉烧烤,我只吃了半根烤玉米,后来我们又去了一家叫"腿疼"的酒吧,这家酒吧很奇怪但感觉不错,它的吧台像一艘轮船,服务生的脸上涂了荧光粉。我们在里面聊天。我看见娃娃总是怪怪地笑,有时候有声音但没有表情,有时候有表情但没有声音。拉酷酷问我是不是还天天和泡泡在一起,我说没有,他说不要爱上她,我撇撇嘴。他问听见没有,我就不做声了。那天我玩得不好,因为娃娃和我不太熟,又因为拉酷酷问我那样的话,于是我一个人先走了。我回学校找了胡同一起吃饭,其实并没有刻意去找他,我路过六舍时刚巧碰到他送阿布回去。我们聊了很久历史,和一些与朋友有关的事情。我仍然继续着我的小说,它的名字叫做《再见萤火虫》,泡泡曾说这个名字很有追求,有种奄奄一息的痛苦,是她喜欢的类型,但是她看不懂小说的内容,尤其是一段又一段的心理描写:你听见没有,那种刺耳的破碎声,如果没有听见,那为什么你要做出那副紧张害怕的表情呢?
就在那一瞬间,我看到了你身上的颤抖,我看到从你手上掉下了棒棒糖,你还夸张地喘着粗气,是不是?告诉你吧,那个瓶子的破碎与我没有关系,都怪那只该死的猫,就是隔壁李奶奶养的那只黑猫,它常常会在我们睡着的时候叫,还曾经出现在你常常经过的垃圾堆,它甚至会说人话,真的,我亲耳听到了。它说:宝贝,你呼吸的声音真好听。你别尖叫啊,它还会再来的,它一定是爱上你了,上次在墙边上,你穿一条紫色的碎花裙,它对你看了好久好久。